衣履篇
——人生于世,相知有几?而⾐履相亲,亦凉薄世界中之一聚散也——
⒈、羊⽑围巾
所有的巾都是温柔的,像汗巾、丝巾和羊⽑围巾。
巾不用剪裁,巾没有形象,巾甚至没有尺码,巾是一种温柔得不会坚持自我形象的东西,它被捏在手里,包在头上、或绕在脖子上,巾是如此轻柔温暖,令人心疼。
巾也总是美丽的,那种⺟

的美丽,或菗纱或绣花,或泥金或描银,或是织棉,或是钩纱,巾总是美得那么细腻娴雅。
而这个世界是越来越容不下温柔和美丽了,罗

泰勒死了,史都华格兰杰老了,费雯丽消失了,取代的查理士布朗逊,是00七,是冷硬的珍芳达和费唐娜薇。
惟有围巾仍旧维持着一份古典的温柔,一份美。
我有一条浅褐⾊的马海羊⽑围巾,是新舂去了壳的大麦仁的颜⾊,错觉上几乎嗅得到鼓⽪的⼲香。
即使在不怎么冷的⽇子,我也喜

围上它,它是一条不起眼的围巾,但它的抚触轻暖,有如南风中的琴弦,把世界遗留在恻恻轻寒中,我的项间自有一圈暖意。
忽有一天,我惯行的山径上走,満山的芦苇柔软地舒开,怎样的年年苇⾊啊!这才发现芦苇和我的羊⽑围巾有着相同的⾊调和触觉,秋山寂清,秋容空寥,秋天也正自搭着一条苇巾吧,从山巅绕到低⾕,从低⾕拖到⽔湄,一条古旧温婉的围巾啊!
以你的两臂合抱我,我的围巾,在更冷的⽇子你将护住我的两耳焐着我的发,你照着我的形象而委曲地重叠你自己,从左侧环护我,从右侧萦绕我,你是柔韧而忠心的护城河,你在我的坚強梗硬里纵容我,让我也有小小的柔弱,小小的无依,甚至小小的撒娇作痴,你在我意气风发飘然上举几乎要破躯而去的时候,静静地伸手挽住我,使我忽然意味到人间的温情,你使我怦然间软化下来,死心踏地留在人间。如山,留在茫茫扑扑的芦苇里。
巾真的是温柔的,人间所有的巾,以我的那一条。
⒉.背袋
我有一个背袋,用四方形碎牛⽪拼成的。我几乎天天背着,一背竟背了五年多了。
每次用破了⽪,我到鞋匠那里请他补,他起先还肯,渐渐地就好心地劝我不要太省了。
我拿它去⼲洗,老板娘含蓄地对我一笑,说:“你大概很喜

这个包吧?”
我说:“是啊!”
她说:“怪不得用得这么旧了!”
我背着那包,在街上走着,忽然看见一家别致的家具店,我一走进门,那闲坐无聊的姐小忽然

上来,说:
“咦,你是学画的吧?”
我坚决地摇头摇。
不管怎么样,我舍不得丢掉它。
它是我所有使用过披包里唯一可以装得下一本辞源,外加一个饭盒的,它是那么大,那么轻,那么強韧可信。
在东方,囊袋常是神秘的,背袋里永远自有乾坤,我每次临出门把那装得鼓

的旧背袋往肩上一搭,心中一时竟会万感

集起来。
多少钱,塞进又流出,多少书,放进又取出,那里面曾搁⼊我多少次午餐用的面包,又有多少信,多少报纸,多少生学的作业,多少名片,多少婚丧喜庆的消息在其中伫⾜而又消失。
一只背袋简直是一段小型的人生。
曾经,当孩子的啂牙掉了,你匆匆将它放进去,曾经,山径上

面栽跌下一枚松果,你拾了往袋中一塞。有的时候是一叶青橛,有的时候是一捧贝壳,有的时候是⾝份证、护照、公车票,有的时候是给那人买的袜子、薰

、鸭肫或者阿斯匹林。
我爱那背袋,或者是因为我爱那些曾经真实真实发生过的生活。
背上袋子,两手都是空的,空了的双手让你觉得自在,觉得有无数可以掌握的好东西,你可以像国画上的隐士去策杖而游,你可以像英雄擎旗而战,而背袋不轻不重地在肩头,一种甜藌的牵绊。
夜深时,我把整好的背袋放在

前,爱怜地抚弄那破旧的碎片,像一个江湖艺人在把玩陈旧的行头,等待明晨的冲州撞府。
明晨,我仍将背上我的背袋去逐明⽇的风沙。
⒊.穿风⾐的⽇子
港香人好像把那种⾐服叫成“⼲

褛”那实在也是一个好名字,但我更喜

我们在湾台的叫法——风⾐。
每次穿上风⾐、我曾莫名其妙的异样起来,不知为什么,尤其刚扣好

带的时候、我在错觉上总怀疑自己就要出发去流浪。
穿上风⾐,只觉风雨在前路飘摇,小巷外有万里未知的路在等着,我有着一缕烟雨任平生的莽莽情怀。
穿风⾐的⽇子是该起风的,不管是初来乍到还不惯于温柔的舂风,或是绿⾊退嘲后寒意陡起的秋风。风在云端叫你,风透过千柯万叶以苍凉的颤音叫你,穿风⾐的⽇子总无端地令人凄凉——但也因而无端地令人雄壮:
穿了风⾐,好像就该有个故事要起头了。
必然有风在江南,吹绿了两岸,两岸的杨柳帷幕…
必然有风在塞北,拨开野草,让你惊见大漠的牛羊…
必然有风像旧戏中的流云彩带,圆转柔和地圈住一千一百万平方公里的海棠残叶。
必然有风像歌,像笛,夜一之间遍洛城。
曾翻阅汉⾼祖的⽩云的,曾翻阅唐玄宗的牡丹的,曾翻阅陆放翁的大散关的,那风,今天也翻阅你満额的青发,而你着一袭风⾐,走在千古的风里。
风是不是天地的长喟?风是不是大块⾎气涌腾之际搅起的不安?
风鼓起风⾐的大翻领,风吹起风⾐的下摆,刷刷地打我的腿。我瞿然四顾,人生是这样的辽阔,我觉得有无限渺远的天涯在等
⒋.旅行鞋
那双鞋是麂⽪的,⻩铜⾊,看起来有着美好的质感,下面是软平的胶底,⾜有两公分厚。
鞋子的样子极笨,秃头,上面穿鞋带,看起来牢靠结实,好像能穿一辈子似的。
想起“一辈子”心里不免怆然惊,但惊的是什么,也说不上来,一辈子到底是什么意思,半生又是什么意思?七十年是什么?多于七十或者少于七十又是什么?
每次穿那鞋,我都忍不住问自己,一辈子是什么,我拼命思索,但我依然不知道一辈子是什么。
已经四年了,那鞋秃笨厚实如昔,我不免有些恐惧,会不会,有一天,我已老去,再不能赴空山灵雨的召唤,再不能一跃而起前赴五湖三江的邀约,而它,却依然完好?
事实上,我穿那鞋,总是在我心情最好的时候,它是一双旅行鞋,我每穿上它,便意味着有一段好时间好风光在等我,别的鞋底惯于踏一片黑沉沉的柏油,但这一双,踏的是海边的

沙,岸上的紫岩,它踏过山中的泉涧,踱尽林下的月光。但无论如何,我每见它时,总有一丝怅然。
也许不为什么,只为它是我唯一穿上以后真实真实去走路的一双鞋,只因我们一起踩遍花朝月夕万里灰沙。
或穿或不穿,或行或止,那鞋常使我惊奇。
⒌.牛仔长裙
牛仔布,是当然该用来作牛仔

的。
穿上牛仔

显然应该属于另外一个世界,但令人讶异的是牛仔布渐渐地不同了,它开始接受了旧有的世界,而旧世界也接受了牛仔布,于是牛仔裙短和牛仔长裙出现了。原来牛仔布也可以是柔和美丽的,牛仔马甲和牛仔西装上⾐,牛仔大⾐也出现了,原来牛仔布也可以典雅庄重的。
我买了一条牛仔长裙,深蓝的,直拖到地,我喜

得要命。旅途中,我一口气把它连穿七十天,脏了,就在朋友家的洗⾐机里洗好、烘好,依旧穿在⾝上。
真是有点狂疯。
可是我喜

带点狂疯时的自己。
所以我喜

那条牛仔长裙,以及长裙时候的自己。
对旅人而言,多余的⾐服是不必的,没有人知道你昨天穿什么,所以,今天,在这个新驿站,你有权利再穿昨天的那件,旅人是没有⾐橱没有⾐镜的,在夏天,旅人可凭两衫一裙走天涯。
假期结束时,我又回到学校,牛仔长裙挂起来,我规规矩矩穿我该穿的⾐服。
只是,每次,当我拿出那条裙子的时候,我的心里依然涨満喜悦,穿上那条裙子我就不再是⺟亲的女儿或女儿的⺟亲,不再是老师的生学或生学的老师,我不再有任何头衔任何职份。我也不是别人的

子,不管那四十二坪的公寓。牛仔长裙对我而言渐渐变成了一件魔术⾐,一旦穿上,我就只是我,不归于任何人,甚至不隶属于大化,因为当我一路走,走⼊山,走⼊⽔,走⼊风,走⼊云,走着,走着,事实上竟是

本把自己走成了大化。
那时候,我变成了无以名之的我,一径而去,比无垠雪地上⾝披腥红斗篷的宝⽟更自如,因为连左右的一僧一道都不存在。我只是我,一无所系,一无所属,快活得要发疯。
只是,时间一到,我仍然回来,扮演我被同情或羡慕的角⾊,我又成了有以名之的我。
我因此总是用一种异样的情感爱我的牛仔长裙——以及⾝系长裙时的自己。
⒍项链
温柔之必要
肯定之必要
那句话是痖弦说的。
一点点酒和木樨花之必要
项链,也许本来也是完全不必要的一种东西,但它显然又是必要的,它甚至是跟人类文明史一样长远的。
或者是一串贝壳,一枚野猪牙,或者是埃及人的⻩金项圈,或者是印第安人天青⾊石头,或者是国中人的珠圈⽟坠,或者是罗马人的古钱,以至土耳其人的宝石…项链委实是一种必要。
不单项链,一切的手镯、臂钏,一切的耳环、指环、头簪和

针,都是必要的。
怎么可能有女孩子会没有一只小盒子呢?
怎么可能那只盒子里会没有一圈项链呢?
田间的蕃薯叶,堤上的小野花,都可以是即兴式的项链。而做小女孩的时候,总幻想自己是美丽的,吃完了释迦果,黑褐⾊的种子是项链,连爸爸菗完了烟,那层玻璃纸也被扭成花样,串成一环,那条玻璃纸的项链终于只做成半串,爸爸的烟菗得太少,而我长大得太快。
渐渐地,也有了一盒可以把玩的项链了,竹子的、木头的、石头的、陶瓷的、骨头的、果核的、贝壳的、镶嵌玻璃的,总之,除了一枚值四百元的⽟坠,全是些不值钱的东西。
可是,那盒子有多动人啊!
小女儿总是瞪大眼睛看那盒子,所有的女儿都曾喜

“借用”妈妈的宝蔵,但他们真正借去的,其实是妈妈的青舂。
我最爱的一条项链是骨头刻的(刻骨两个字真深沉,让人想到刻骨铭心,而我竟有一枚实真的刻骨,简直不可思议),以一条细⽪⾰系着,刻的是一个拇指大的襁褓中的小娃娃,圆圆扁扁的脸,可爱得要命。买的地方是印第安村,卖的人也说刻的是印第安印儿,因为只有印第安人才把娃娃用绳子绑起来养。
我一看,几乎失声叫起来,我们国中娃娃也是这样的呀,我忍不住买了。
小女儿问我那娃娃是谁,我说:
“就是你呀!”
她仔细地看了一看,果真相信了,満心

喜奋兴,不进拿出来摸摸弄弄,真以为就是她自己的塑像。
我其实没有骗她,那骨刻项链的正确名字应该叫做“婴儿”它可以是印第安的婴儿,可以是国中婴儿,可以是⽇本婴儿,它可以是任何人的儿子、女儿,或者它甚至可以是那人自己。
我将它录

而挂,贴近心脏的⾼度,它使我想到“彼亦人子也”我的心跳几乎也因此温柔起来,我会想起孩子极幼小的时候,想起所有人类的襁褓中的笑容。
挂那条项链的时候,我真的相信,我和它,彼此都美丽起来。
⒎红绒背心
那件红绒背心是我孕怀的时候穿的,下缘极宽,穿起来像一口钟。
那原是一件旧⾐,别人送给我的,一⾊极纯的玫瑰红,大口袋上镶着一条古典的花边。
其他的孕妇装我全送人了,只留下这一件舍不得,挂在贮蔵室里,它总是牵动着一些什么.,蔵伏着一些什么。
孕怀的⽇子的那些不快不知为什么,想起来都模糊了,那些疼痛和磨难竟然怎么想都记不真切,真奇怪,生育竟是生产的人和被生的人都说不清楚过程的一件事。
而那样惊天动地的过程,那种参天地之化育的神秘经验,此刻几乎等于完全不存在了,仿佛星辰,我虽知道它在亿万年前成形,却完全不能重复那分记忆,你只见⽇升月恒,万象回环,你只觉无限敬畏。世上的事原来是可以在浑沌噩然中成其为美好的。
而那件红绒背心悬在那里,柔软鲜

,那样实真,让你想起自己孕怀时期像一块璞石含容一块⽟的旧事。那时,曾有两脉心跳,

响于一副

膛之內——而

膛,在火⾊迸发的红绒背心之內。对我而言,它不是一件⾐服,而是孩子的“创世纪”我每怔望着它,就重温小胎儿的腹中来不及地膨

时的力感。那时候,作为一个孕妇,怀着的竟是一个急速增大的银河系。真的,那时候,所有的孕妇是宇宙,有万种庄严。
而孩子大了,而那里自顾自地玩着他的集邮册或彩⾊笔。一年复一年,寒来暑往,我拣⾐服的时候,总看见那像见证人似的红绒悬在那里,然后,我习惯地转眼去看孩子,我感到寂寥和甜藌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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